七
从前在外,偶尔也要与陌生之人单独共处一室。可若说,同睡一张床上的,则从未有过。
而今却要与一个孩子如此相处三年。
其实,把他赶出去也行,甚或…
若要使手段,一早便使出来了。
我既已答应,也不会毁诺。总归,全怪林子復想出来的好主意——这一点,我是记上了。
书院有个规定,所有的夫子与学生都得早起,习练一套健体强身的拳法。每到旭日,鐘楼那口大鐘就会敲响,提醒着时辰。
这立意其实挺好的,读书人少劳动,是得多活动筋骨。不过,我以为不需要所有人都去。
我从来都不去。
可我忘了,作为学生的他,自是要去的。
他一醒,我便感觉到动静。
我睁开眼,他似是愣住,可手仍按在我的胳膊。我把他的手挥开,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,不必特意喊我。
我闭上眼时,耳边才听他小声的说话,像是在解释。我不搭理,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。
可只一会儿,他又弄出了动静。我坐起身,对他训斥,他反倒一脸埋怨,同我讲起规矩来。
我睇了他一眼。
「你这是学生在指正先生的不是了?」
他目光微微一睁,咕噥了句,口气听来有点儿闷:「不是,就是规定…」
我轻哼,低声:「规定又如何。」
他似是一怔,不知想些什么,倒是目光一转,大约望见天色,整个人惊慌失措的爬下床。
一阵兵荒马乱后,他一边套着外衫,一边跑出去了。
我看了一眼窗外天光。
被这么一扰,我一点儿睡意也无,便也起身。
昨日回来得晚,加上突如其来的这一桩事儿,我也没空打量房中景况,这会儿一瞧,才有种别样的感觉。
有另一个人,在这儿住了一月。
书院供给先生们住得舍房,都是两人一间的。我来之时,林子復大约知我脾性,给了我单独一间房住。
林子復自个儿则与另一个叫席夙一的先生住一起。
而柳先生因极不喜吵闹,后来搬到外头了。莱先生虽住在书院里,可有时并不会回来。
至于他去了何处…
林子復几次想说,但我一点儿也没兴趣知道。
总之,这么想来便能理解,那孩子在这儿住了一月,始终没教旁的先生发现了。
可也巧,我才想着,就听外头的说话声。
席夙一问他,怎么到这儿来。
我没听他回答什么,大约正支支吾吾的。
我原是不想理会,但…
「我叫他过来的。」我拉开门说,席夙一看了来。
他也朝我望来,眼睛睁了一睁。
「快来帮忙,不然赶不上课了。我平淡道。
他才像是恍然,唯唯诺诺的走来。
等他进来,我即刻关上门,也不理会,只逕自走到屏风那儿。我套上外衫,转过身去。
我与他目光相对。他看着很是无所适从。
「你不上课么?」我开口。
他似是回过神,赶紧的收拾东西。
我默然,由着他动作,走去书架那儿。
我取着书,听着身后的动静,虽然不至于吵,可便是清楚明白一件事儿,这房里还有第二个人。
我微偏头,睇了他身影一眼,想起方才他站在席夙一面前,一副慌张的模样。
「回头…我会与林子復说,教他向席夙一打个招呼。」我转回头,平淡的道。
他没有立即答腔,只是动静停了。
「先生…」
我回头看他。
他显得紧张似的,嘴巴动了动,但什么也没说,手倒是伸了出来。那只掌心上搁了一颗苹果。
「这个请先生吃。」
我心里不由好笑。
唔,就是个孩子,兴许他家里真是有些难处。
「你吃吧。」我婉拒,别开目光,继续拿书,又道:「快去上课吧。」
他没说话,半晌就听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。
我取好书,又待上一阵,等要离去时,才发现窗前的小桌上搁了苹果。
书院每三年招收一次学生,每次只取七至十人不等。这一回正届州试,大多旧生赴考离去,因此月前便收入了几个学生。
按着循例,每个班会安排一个照管的夫子,若当中的学生有情况,才能适时的作瞭解。
当初林子復去朔州寻人,便是此故。
在我赶回朔州前,余思明已安排好了各班对应的先生。这一阵我不在时,全委由文先生暂管。
我既归来,便接手馀下的事情。
正好是我的课,余思明却说同我一道去,打算亲口对学生们解释授课先生更换的原由。
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,先生们之间相互换课也是时有的事儿。
我想,余思明大约要问些话。
可去到讲堂的路上,余思明只是沉默。他既不主动,那么我也不会开口。
到了讲堂,余思明才摆出院长的架子,同底下的学生们说话。
座下十个学生,我约略扫过几眼。里头有几个面孔,都是些喊得出来名儿的人家子弟。
除了他。
我见着他与隔邻的人说话。
那人是…
我暗自留了心。
回头去到书斋,我再把生名卷看了一看。
果真姓李。
是水月庄的人。
能远到此来唸书,在庄中想必有些地位。
这点,倒是耐人寻味儿。
过往我甚少与水月庄打交道,可也不是不知水月庄的手段。
不过,无论此人是否怀了目的而来,我也不打算去瞭解。
倒是…
我盯着卷上的一个名字。
昨晚他确实说自个儿的名字,是路静思。
想了想,我决定先不去理了,暂时静观其变。
林子復约莫怕我变卦,过来找我时,不住的说他好话。
路静思挺乖的,就是…
傻气了一点儿,他想了半天,作了如是註解。
我没答腔。
算一算,他应有十五…或者十六了吧。
再怎么傻气,我以为也该有些限度。
方才这么想,过会儿受託帮忙整顿画室零散的字画,不想莱先生找了他帮忙。
他两手捧着一堆字画盒,跟在莱先生后头。他闻见我的声音,似是一愣,过会儿才唯诺的问候。
我微点头,继续着手上的事儿。
他搁下了东西,但没有立刻走。他在旁看我动作,像是觉得好奇。
「这些…是先生画的?」
这算什么问题?我冷淡的道:「…不是。」
莱先生倒是笑了:「先生们再厉害,也画不出来这些,这可是歷代许多大家的手笔啊。」
「哦,画画的人是叫大家么?这名儿真特别。」他说。
我动作停了停,隐约瞥向他。
莱先生则呛到似的咳了好几下,他慌忙的倒水。一会儿,他想起什么似的,就急急忙忙的走了。
莱先生还在喝水喘气,「差点儿没噎死我…」跟着对我说:「傅先生,你听过哪个学生会问这种蠢问题么?」
我没接腔。
到这儿来的学生,一个一个家世过人,自是请着最好的西席教导。即使作不了什么名诗,至少能识得几幅名画。
但再识不得,也不会说出此等洩漏自个儿短处的话。
我想起林子復的话,可心里仍有几分存疑。
因着前时应下东门先生的事儿,我出去了一趟,待到几近入夜,才回到书院来。
我回房时,里头一如既往的幽暗静悄。
不过我才点着烛火,门就被推了开。我一手掩住飘忽的火光,头也不回的让他把门关好。
他应了声,关好门后又似是手忙脚乱,赶着一步到了书案前,伸手就收拾起上头凌乱的纸张。
他慌张的抱歉。我瞥了一眼,就见着他怀中那叠纸上的字跡。
那几个字儿实在是…
我不禁伸手,抽出了其中一张。
「啊…」
他脱口,支吾的解释着什么,我已把纸递了回去。
「字真丑。」
我由衷的说,走去了椅子坐下。
他半晌都没吭声,一会儿才含糊说了什么。我没去听,自顾的翻着书。
周围安静了片刻,跟着又传来动静。
那些细微的声响十足扰人——我放下书,问他做什么?
他愣了一下,才回答作整理。
我瞧了一眼书案。
倒是不乱——至少我面前的是不乱。
「不用了。」
我道,觉着有必要同他说分明,让他平常怎么过就怎么过。他脸上却露出困惑,朝我看来。
「可我平常…就这样啊。」
我琢磨着是否该说仔细点儿,他忽说要去打水。我沉默的看了他一眼,又朝门口看去。
他始终没有动作,仍然看着我。
我片刻才明白过来。
「…去吧。」我拿起书,不想多说了。
他高兴的应了,去取了盆子,走过书案边时,脚步忽顿了顿。
「先生…」
「不用了。」我打断。
「咦?」
我放下书,往他看去,决定还是说明白些的好。
他听了没作声,神情有些迷茫。
「你明白了么?」我只好又问。
他才慌忙点头,可一会儿又问我能不能离开了。那语气怯生生的,我驀地有点儿无奈。
可没想到后头…
他的举止简直让我讶异。
倒也明白了,昨晚回来时,他为何…
我不禁训斥了他一顿。
他挺委屈的模样,还拿我的话回嘴。
「…平常就是这样。」他小了声音。
我耐住性子,闭了闭眼,然后深吸了气。
「你…柳先生课都听到哪儿去了。」
「听到脑袋里啊。」他答得理所当然。
我心头一蹙,不知他爹娘怎么教的?